千里奔袭的李善德,护着仅存的一罐荔枝,在漫天黑云中冲向锦绣长安;城门洞开之际,两侧尽是寻欢作乐的贵族子弟,而他承诺带给妻子的木棉花,却在马蹄奔踏的急促中零落长街。这是电影《长安的荔枝》的高潮画面:不仅是“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具象化,更是权力巨网下小人物的悲壮浪漫。
影片的改编路径鲜明而大胆,它剥离古装史诗惯有的厚重感,拥抱现代类型片的快节奏叙事。在市场艰难鏖战、同IP剧集分流观众热情、关键情节提前“剧透”等重重挑战下,影版《长安的荔枝》硬是以实力突围,目前购票平台9.6、豆瓣7.7分的好评在逐渐发酵,为影片的市场反馈增添更多可能。
截至7月19日发稿时,上映两日的该片超1.5亿票房。行业期待它能延续热度,成为春节档后首部破5亿的国产片,甚至去冲击10亿+。这场荔枝转运的成败,已不仅是电影故事的写照,亦关乎观众能否重拾对暑期档乃至国产电影的信心。
细究其当前的积极反响,不仅源于影片对时代情绪的把握、电影工业化的成熟体现,更关键在于其巧妙地化解了IP同题改编可能引发的“内耗”。
现代感,面向当下共鸣的极致改编
一部古装题材电影能否俘获观众,精美的服化道和美术风格固然提供了沉浸的基石,但根本在于它能否精准捕捉,并尝试回应当下观众的情感需求。电影《长安的荔枝》的好评基础,便在于它让一切叙事策略,高效地服务于情绪共鸣和娱乐目标的实现。
这种对当下感的有效探索,或许首先根植于创作者的基因适配。马伯庸原作中借古喻今、映射现代职场生态的基因,与大鹏团队作品常常展现出的对当代小人物生存法则与喜剧节奏的敏锐把握,在古装职场这一领域形成了潜在的契合点。两者在类型和内容的碰撞,让这个发生在唐朝的故事,试图挣脱了历史的厚重帷幕,迸发出跨越时空的活力。
主角李善德的遭遇,便是这种意图引发共鸣的重要设计。他背负的长安房贷压力、深陷的职场倾轧漩涡、不得不周旋其中的系统性腐败,以及为完成那个不可能任务而四处求援、寻求协作的窘迫与坚韧,这些困境,哪里是千年前的古人独有?分明是现代职场里焦虑、疲惫与微弱希望的现实写照。
观众在银幕前看着李善德在庞大官僚机器中左右逢源,那份憋屈、无奈,以及在绝境中迸发的狡黠求生欲,极易引发强烈的代入感——影院中此起彼伏的笑声和叹气,或许是这份现代化设计获得初步回应的直接写照。
为了让这份共鸣更具冲击力且易于消化,该片在叙事手法上彻底拥抱了现代语境与网感。李善德奔赴岭南的十万火急,以一段动感十足、节奏明快的Rap快剪呈现,传递令人耳目一新的热血律动。求神拜佛买转运珠的荒诞虔诚,以及付航、贾樟柯等多位客串演员在恰当节点精准投放,这种调剂节奏的笑料,都如同精心调配的佐料,共同营造出普适的热闹氛围。
这样成熟的类型混搭和强娱乐性叙事,显著降低了观影门槛,无论观众是否熟悉原著,都能轻松沉浸其中,痛快地笑,揪心地急。尤其在国产喜剧今年相对缺位的背景下,影片这份酣畅淋漓的热闹与爽快,如久旱逢甘霖,精准地触及市场的娱乐需求,为影片在娱乐性层面赢得先机。
除了视听和剧情层面的设计,配角重塑是深化当下共鸣的又一体现。白客饰演的商人苏谅,从原著相对功能化的角色,被赋予背负原生家庭创伤、渴望证明自我价值的意象。他的挣扎、野心与脆弱,动机更为直接,也更易引发年轻观众的理解可能。
杨幂饰演的李善德之妻郑玉婷,则告别了原作中可能留下的工具人印象,被塑造出更具鲜活的生命力。她操持家务、忧心丈夫,关键时刻又泼辣坚韧,充满市井烟火气。而杨幂的减法表演,摒弃了浮夸修饰,自然流露的关切、嗔怒与支持,让角色显然更为接地气和可信。她与李善德之间柴米油盐的拌嘴与相濡以沫的温情,成为宏大时代任务下试图抚慰人心的底色,而结尾对木棉花的呼应写照,也为这份温情做了情感上的收束。
驾驭强类型快节奏叙事
精准牵引情绪弧线
影片另一引人注目之处,在于它依托对强类型快节奏叙事的娴熟运用,为这份情绪的有效传递提供了相匹配的叙事节奏探索。国产电影工业化的真谛,远不止于科幻大片的宏大视效,更深植于其驾驭类型、掌控节奏、引导观众情绪的能力探索。这种将观众情绪精准牵引的能力展现,亦是这部影片在产业层面值得关注的尝试。
从开场第一分钟起,它便如同拧紧了发条般驱动着观众的情绪。前30分钟,房贷重压如巨石临头、被迫接下“荔枝鲜”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惊觉被骗入死局的绝望,三重核心冲突一气呵成,毫无拖沓。同时它借长安官场拜高踩低、推诿扯皮的群像速写,寥寥数笔便高效勾勒出那个庞大、腐朽、令人窒息的系统性腐败网络。
观众几乎是被“拽”进李善德的困境中,瞬间理解了他的孤立无援与巨大压力,情绪被牢牢锁定在主角的求生欲上。这种开场即高潮、信息密集却不杂乱的建置能力,足见叙事的成熟老道。
进入中段,影片并未陷入冗长的技术展示或情感铺陈的泥潭,而是将镜头精准聚焦于岭南,在一系列异域奇观后,这个解决保鲜与运输的试验场便马不停蹄地开始运作。李善德与苏谅、阿僮的协作与冲突,在一次次绝望的试错中重现。
然而,导演大鹏对观众心理的理解也别出心裁,纯粹的挫败感只会消耗耐心,于是,紧张感与松弛度被精巧地编织在一起:与当地刺史惊险刺激的货船大战突如其来,将场外压迫感瞬间具象化;当观众心弦紧绷之际,熟悉的黑色幽默又从喜剧配角中适时释放。这种张弛有度的节奏把控,如同经验丰富的交响乐指挥,精准拿捏着观众情绪的起伏,让影片中红底刺眼的保鲜实验过程在危急中多了一份闲适,充满了跌宕起伏的观影快感。
而当一切努力即将迎来审判,影片高潮部分祭出了核心的一镜到底。荔枝入宫之路,镜头如影随形,如幽灵般穿梭于楼台宫阙之间,也游离在宫内好奇且避之不及的碎语。紧张感随着李善德死里逃生的步伐不断累积,引导着观众纷纷期待着奇迹的认可。然而,贵妃只是漠然捻起一颗荔枝,还未入口,注意力已被安禄山舞步转移;权臣杨国忠更是以一句“也就那样”的随口评价,轻描淡写地否定了所有的血汗、智慧与挣扎。
这一刻,积压了整部影片的荒诞、不甘与无力感,如同决堤洪水般喷涌而出,也击穿了观众与角色之间最后的屏障。这种对情绪点的极致把控,让观众代入了李善德数月来的情感宣泄,也为后续的对峙做足了情绪铺陈。
在快节奏的叙事中,一个清晰的表达倾向也缓缓浮现——影片致力于守护原著反抗不公、小人物求存的精神内核,并围绕此目标,对叙事重心进行了高效的聚焦。
当然,为了力求达成这种高纯度、强情绪、快节奏的观影体验,尤其是在有限篇幅内期望达成酣畅淋漓、普适性强的情绪释放,影片也做出了一些服务于整体目标的取舍。
例如,为了全力驱动李善德的主线任务,影片对一些人物关系的深度铺垫进行了效率化处理。商人苏谅对李善德鼎力相助的动机,其转变过程可能显得不如原著那般层叠递进。观众能充分get到角色作为利益共同体的助力功能,也能被大鹏白客庄达菲“年会三人组”的表演感染,但那份超越利益的厚重情谊,其形成的心理根基在电影有限的篇幅内未能得到最充分的深挖。这在一定程度上,让这条友情线的最终情感冲击力,少了几分复杂的余韵。
电影倾向于将重心集中在主角李善德的核心任务的推进上,将政治阴谋更多地作为背景压力与体制性障碍来呈现,而非花费大量笔墨去铺陈多方势力的复杂博弈。这使得影片后半段的政治图谋部分显得相对直接。这种处理,有助于叙事的凌厉推进和最终情绪爆发的期望目标,但也可能损失了部分原著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层层嵌套的权力压迫感和命运沉浮的悲剧深度。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结尾复刻了原著李善德听闻安史之乱余波的心态波折,大鹏也恰如其分地把这种升华性质的情绪具象化于观众眼前,以小见大地让时代沉浮寓于李善德的生平梦想,在完善小人物叙事的同时,又对前文所提到的悲剧深度做了一定程度的补强。
但我们必须承认,这种效率至上的策略,是电影《长安的荔枝》在当下市场状况中的必然尝试。它旨在强化影片的娱乐性、降低理解门槛,力求确保观众离场时获得的是相对明确、解压的情绪满足,而非老生常谈的说教或隐喻解读。
在需要一剂强心针刺激大盘的关头,这种对大众情绪洪流的引导和释放,其价值不言而喻。让“小人物挑战不可能”的热血与荒诞直抵最广泛的观众群体,无疑是其为市场增添亮色的一种选择。纯粹的力量与精准的情绪投放,在类型片中,本身同样可以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美学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