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发展过程中必将产生大量废物,其中大部分是人,比如李善德。
一个幽灵,一个死亡项目的幽灵,在大厂深处徘徊。
可能老板在电梯里灵光一闪,就有了一个不容置疑的需求。
预算?没有明确预算。
交付期?最好「明天给到」。
好了,现在你被命运选中,成了项目经理,快去创造奇迹,或者背上这口黑锅。
这就是《长安的荔枝》里,李善德的命运。
他是个九品小吏,需求方是天子圣人,交付物是五千里外「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未变」的荔枝,deadline 是杨贵妃生辰的六月一日,晚一个时辰都不行。
李善德, 中年男人 原本想着为民做官,也想着拥有长安户口,背着房贷,有个学龄女儿,还有全职太太,遇上了这么一场让一千三百年后的职场人都背脊发凉的终极职场事故。
做好了有可能升官,做不好肯定玩儿完,为朝廷办事,就是这么简单。
大唐如何陷入僵化的
这场灾难的源头,并不来自蓄意的恶,而是悬在云端的无知。
圣人想在长安的夏天,吃到岭南的鲜荔枝。这个念头,不知何处而起,感性、模糊,却拥有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力。它不需要可行性论证,不关心现实条件,它就是现实本身。
这一幕,是所有「老板工程」的完美开场。正如美团外卖负责人王莆中采访里说:「当你不熟悉战术细节的时候去定战略,最后都是谬误,谬误背后就会付出巨大的成本作为代价。」
最高决策者远离炮火,凭个人意志或偶然灵感,发起一个项目。这种决策的根基,不是事实与数据,而是权力和感觉。他们首先需要满足的不是目标本身,而是「掌控感」。
当一个决策悬浮于空中,它必然会驱动整个系统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空耗巨大资源。它燃烧的,是组织最宝贵的战略定力和一线员工的信任。
中层的作用,往往是要平衡老板的异想天开和下面执行人员的可行性,先前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作为宰相,整治得法,便带来了「开元盛世」。
但很不幸,此时的宰相是杨国忠,他的权力基础并不来自于民望,也不来自于业务能力,而来自与唐玄宗的姻亲关系。
宦官鱼朝恩,同样如此。日后,他会统领神策军,由他开始了宦官专政的火苗。如今,他也只需要对圣人负责,九品小李的生死,与他无关。
他们成了一个「中层黑洞」。接到圣人的指示,没有过滤,没有翻译,也不匹配资源,只是将这份压力层层下放,传到某个倒霉鬼身上。
没有预算,没有人手,没有跨部门的协调授权。他们只负责向下转移危机。更致命的是,他们把这个项目,当成了自己的政治筹码和对下属的忠诚度测试。荔枝运得成,他们圣眷在握;运不成,是李善德办事不力。
这样的中层,也让组织进一步僵化。他们建立信息壁垒,掌握着资源阀门,但却不去主动解决任何问题,强大而僵化的组织体因此彻底失灵。
所以,当李善德试图遵循规章流程时,只收到客气的同情和坚定的拒绝。吏部、户部、礼部……每一个衙门都像一堵绝对光滑的墙,让他无处着力。大家用来搪塞他的理由完美无瑕:「按规定办。」
这正是科层体系最吊诡之处。
它建立的初衷,是为了稳定和高效,但当面对一个全新的、规则之外的任务时,它那套严密的正式规则,就从效率工具,瞬间异化为「不作为」最体面的铠甲。
它成了一种精致的、几乎无法被指责的合法伤害。部门墙林立,是这套体系的必然产物,巨大的能量在无数个流程中被白白消耗,这就是「内耗」最经典的形态。
李善德陷入绝境。
李善德精益创业
靠组织,不如靠自己。
大唐是一台被锈蚀卡死的机器,它通往的只有「失败」这一个终点。身在其中的人,要么随之解体,要么就自己切开锈蚀,闯出一条生路。
李善德意识到,他面对的整个大唐官僚体系,这个庞大的组织体,本质上是一台只会说「不」的巨型机器时,他的人格便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开始试着用一套完全不同的逻辑,去冲撞那个僵化的世界。
他开始了内部创业,成了一个创业公司的 CEO。
靠着自己的信誉和性命做抵押,李善德组建了一个跨部门、跨种族、跨阶级的「敏捷团队」:有慧眼识珠、「投大使一个前程」的商人苏谅(投资人);有深谙荔枝习性、掌握核心保鲜技术的阿僮(技术专家);李善德自己本身也是技术和组织人才,擅长调度,擅长规划路线。
无意之中,他践行了千年之后万里之外贝索斯的「两个披萨原则」:如果两个披萨不足以喂饱一个项目团队,那么这个团队可能就显得太大了。
这个以解决问题为唯一导向的有机组织,没有僵硬的层级,不依赖冰冷的流程,它依靠的是人与人之间最古老的非正式关系——信任、承诺与共同的命运。
这个小团队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开始试图钻透那块厚重的铁板。
李善德的第二步,是回归地面。
长安城里的专家,言之凿凿,却都是在转述书本上的「二手信息」。他们熟悉典籍,却不熟悉荔枝。
他没有在长安的故纸堆里打转,而是选择了一个最笨、也最聪明的办法:亲赴五千里外的岭南。这在今天看来,就是项目经理最基本的「田野调查」,是创始人必须亲临一线。
他这么做,本质上是在奉行「第一性原理」的思考方式。荔枝保鲜的核心困难到底在哪?真实的路线和气候是怎样的?
回到问题发生的源头,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用自己的手去触摸,才能戳破所有二手信息的泡沫,获得无可辩驳的真相。
完美的大唐操作系统里,圣人定目标,宰相拆 OKR,每个人领到分解和执行的任务,以确保项目的确定性。
只是,当计划本身就脱离现实时,这套流程通往的,就是「确定性的死亡」。
李善德没有完美的计划,他只有一线生机。他活下来的方式,是「敏捷迭代」。
他带着团队,在岭南的荔枝树下,进行了一场场快速的实验。双层瓮、改造过的竹筒、盐水、冰块、频繁换水、不同的路线……每一次尝试都是一次「最小可行性测试」,每一次失败都带来宝贵的反馈,每一次反馈都立即用于下一次方案的修正。
这正是敏捷开发的精髓:不追求一次性的完美方案,而是在「观察—调整」的闭环中,小步快跑,持续优化,在一次次试错中,逼近那个唯一可能成功的解法。
这是一种属于生命的逻辑,它混乱、折腾、充满不确定性,却也是对抗僵化体制唯一的、向死而生的武器。
李善德成功了。
按照任何一种 KPI 考核,这都是一次足以载入史册的完美交付。他用一个九品小吏的微末之躯,撬动了整个大唐的资源,完成了一项奇迹。
但故事最冷酷的一面,恰恰在终点线后展开。
没有成功,只是活了下来
荔枝如期送达。
在花萼相辉之楼,在极乐之宴,这份让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荔枝,呈现给了掌控大唐和千万生民命运的圣人与贵妃面前。
一骑红尘妃子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想象中的嘉奖,没有片刻的瞩目,甚至没有一句像样的问询。圣人与贵妃的反应,轻描淡写得如同收到了一份准时送达的外卖。李善德和他拼上性命换来的一切,在权力的顶端,其价值等同于无。
甚至,李德善都没有看到权力顶端的轻慢,他没有资格进入这场盛宴,他不知道荔枝只是众多珍馐美味里不起眼的一盘,他是算学高手,解出来平生最难的题目,但这题目的意义,却蒸发不见了。
当意义消失,工具便会开始追问存在的理由。精神被掏空的李善德,在杨国忠面前,终于迎来了他作为「工具」的终结。
他不再汇报工作,他开始质问生命。他细数这一路上的死亡、贪墨与不公。他不再说系统能够听懂的、关于「如何完成」的语言,他开始说系统无法识别的、关于「从来如此便对吗」的「人话」。
在系统的逻辑里,这是一次致命的「人性故障」。工具,不应该拥有自己的意志和情感,更不应该反过来质疑主人的目的。
一个会有疑问的工具,便不再是工具。当李善德开始用良知和道德去衡量这件事时,在杨国忠和背后的系统眼里,他就从一件趁手的工具,变成了一件必须被清除的「残次品」
杨国忠的反应,是系统处理「残次品」的标准流程:抹杀。处死他,是这套流程里最合理的选项。
然而,一个更高级、也更随意的指令,覆盖了这次「清场」程序。圣人随手赏赐了一篮子绿李,这份赏赐不大,却足以保住李善德的命。
他的幸存,不是天意垂怜,也不是圣人明察秋毫。它恰恰证明,这台组织机器,内部指令已经混乱到可以轻易自我否决的程度。最高层的意志,可以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覆盖掉宰相的杀心。
这是一个庞大系统在彻底失控前,发出的危险杂音。李善德的命,是被一次统计学上的偶然所豁免的。
最终,李善德被流放岭南。江南瘴疠地,逐客无消息,这个惩罚,将他彻底抛到组织之外。
然而,也正是这次抛弃,让他幸运地逃过了接踵而至的、将整个长安化为地狱的安史之乱。
杨国忠被骑士张小敬射杀,杨贵妃被迫自杀,圣人李隆基也被儿子逼迫退位。曾经掌控系统主动权的头面人物,如今也被动承受着代价。
李善德不是一个有远见的人,他只是一个小镇做题家,一路奋斗,只想着为大唐添砖加瓦。
只是,大唐这辆失控的大车,在冲向悬崖、彻底解体的前夕,一次不经意的颠簸或者转向,李善德作为不合辙的残次品,被甩了出去。
社会学家罗伯特·E·帕克说,大唐发展过程中必将产生大量废物,其中大部分是人,比如李善德。这是他个人命运的万幸,却是他所效忠的那个伟大时代的,走向灭亡过程里一个微不足道却又精准无比的注脚。
荔枝,终究属于那个盛大而空洞的长安。但那个五千里的故事,和故事里所有的苦难、坚守与情谊,永远地属于了李善德。